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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列國的內鬥 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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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不失時機在他耳邊吹風,說高無咎和鮑牽陰謀立公子角為君,所以才將他拒之門外,齊靈公就更覺得是那麽回事了。

“國佐也參與了這一陰謀。”聲孟子沒忘了惡狠狠地加上一句。

齊靈公嚇了一跳。要知道,國、高二氏乃是齊國的傳統貴族,在齊國根深蒂固。當年管仲向齊桓公提出“叁其國而伍其鄙”的政策,國、高二氏分別分到的權力與公室差不多是對等的。如果國、高二氏都陰謀反對他,那事情就很嚴重了。他決定先下手為強,於當年七月下令逮捕鮑牽,判處了刖刑,並將高無咎驅逐出境。

高無咎倒是沒什麽意見,老老實實地逃到了莒國避難。但他的兒子高弱不甘輕易就範,在盧地(高氏的封地)獨樹一幟,宣布反叛無道昏君,要為父親找回公道。

孔夫子讀到這一段歷史,不無諷刺地說:“鮑牽的智商還不如葵花呢,葵花還能保護自己的足。”這個葵花不是向日葵,而是秋葵。春秋時期,中國人常以秋葵為菜,將葉子掐下來,不傷其根,可以再長出嫩菜來,所以有“采葵不傷根”的說法。按照孔夫子的說法,看到寡婦偷情最好裝作沒看見,否則會死得很難看。

高弱叛亂後,齊靈公派崔杼為主將,慶克為副將,帶領軍隊圍攻盧城。國佐覺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觀了。國、高二氏本是齊國建立之時天子任命的上卿,自古以來休戚相關,榮辱與共,如果高氏被滅,國氏必然唇亡齒寒,難以自保。考慮再三之後,國佐做出一個大膽的舉動——借口前來助戰,帶著少數族兵進入圍攻盧城的部隊,出其不意地殺死了慶克,然後在谷城舉起了義旗,宣布支援高弱。

聲孟子得到這個消息,當場暈厥過去。

國、高二氏聯合起來,齊靈公便頂不住了。他不得不采取暫時妥協的政策,與國、高二氏展開談判。當年十一月,齊靈公與國佐在徐關簽訂了和平條約。十二月,盧城宣布投降。

但齊國的動亂遠未結束。

事實證明,一個女人的怨念如果得不到釋放,就會變成魔鬼,變成夜叉。慶克死後,聲孟子每天早上天沒亮就跑到齊靈公的寢宮,揪著他的耳朵將他從床上拎起來:“你這個沒用的東西,居然讓兩個奴才給欺負了,難道不覺得羞恥嗎?慶克是國家的重臣,國佐想殺就殺了,你居然還睡得著覺,就不怕天下人笑話嗎?你快起來,給慶克報仇去,起來……”一邊罵,一邊掉眼淚。終於有一天,齊靈公受不了了,大叫道:“好啦,好啦,別再揪我的耳朵了,我這就派人去殺了國佐,給慶克報仇!”

公元前573年春天的一次朝會上,大夫華免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把利刃,朝著國佐連刺十幾刀,將他當場殺死。沒人敢制止,因為華免每刺一刀,便大叫一聲:“奉夫人之命!”誰都看得出,華免並非虛張聲勢,確實是得到了夫人與國君的授意才敢那麽做的。

這個血淋淋的場面把大夥都嚇壞了。有幾個心理特別脆弱的,跌跌撞撞跑到聲孟子的寢宮,在她面前磕頭如搗蒜,語無倫次地叫道:“別殺我,別殺我,我和國佐不是一夥的!”

“哦?”聲孟子的臉上露出一絲殘酷的笑容,“都快起來吧,我怎麽會殺你們呢?”那詭異的聲音,讓在場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。

殺戮繼續進行。國佐死後,齊靈公又派人殺死了國佐的兒子國勝,國勝的弟弟國弱出逃到魯國。

聲孟子完全取得了這場鬥爭的勝利。在她的要求下,慶克的大兒子慶封被封為卿,小兒子慶佐被封為司寇。國家的公器,徹底淪為這個女人懷念情人的贈禮。國佐泉下有知,唯一能夠感到欣慰的是,齊靈公最終沒有對整個國氏家族下毒手,而是將國弱從魯國召回來,繼承了國氏。一場寡婦門前的是是非非,至此才算是告一段落。

與聲孟子的胡攪蠻纏相比,齊靈公在家事國事上的率性而為也不遑多讓。他年輕的時候,娶了魯國的公主為夫人,稱為顏懿姬。按照當時的風俗,諸侯娶妻,妻家又以妻妹或妻侄女陪嫁,稱為“媵”。顏懿姬沒有子嗣,但她的侄女鬷聲姬為齊靈公生了一個兒子,被立為大子,也就是大子光。除了魯國公主,齊靈公還有很多妻妾,其中來自宋國的戎子受到特別的寵愛,但也沒有生育。戎子的姐姐仲子生了公子牙,從小就交給戎子撫養,戎子視之為己出。眼看齊靈公將不久於人世,戎子跑去向他請求,立公子牙為大子,將來繼承齊國的君位。看到戎子哭得梨花帶雨,齊靈公的心一下子就軟了,也沒考慮後果,答應了戎子的請求。公子牙的生母仲子聽說這件事,大吃一驚,堅決表示不同意,說:“萬萬不可這樣做!廢長立幼是不祥之事,觸犯諸侯則更難以成功。這麽多年來,光以大子的身份多次參與諸侯事務,已經得到諸侯的公認,現在無緣無故廢除他,是公然藐視諸侯的行為,您一定會後悔!”齊靈公不耐煩地說:“立誰為大子,是我自己的事,與諸侯何幹?”於是命令大子光遷到齊國東部去居住,改立公子牙為大子,又任命高厚為大子太傅,夙沙衛為大子少傅,負責輔佐大子登基。

可是,齊靈公的這道命令,甚至在他還沒有閉眼的時候,就被執行得走了樣。大子光倒是老老實實遷到東部去了,只不過在大臣崔杼的幫助下,又偷偷地跑回了臨淄,藏在崔杼的府上。當齊靈公處於彌留之際的時候,大子光和崔杼突然發動政變,宣布大子光仍然是齊國的法定繼承人,公子牙出逃到句瀆之丘(地名),隨後又被抓了回來。

接下來,大子光幹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,他沖入宮中,將戎子揪出來殺了,而且陳屍於朝堂之上。《左傳》對此譴責道:“非禮也!”理由是自古婦人不接受死刑之外的刑罰,就算是被判死刑,也不能拉出來示眾。看來,春秋時期的中國人,對婦女還是比較尊重的,不像後世那樣熱衷於對婦女采取侮辱性的懲罰。人類文明究竟是在進步還是退步,在很多方面都要打一個問號。

公元前554年五月,齊靈公結束了他折騰的一生。大子光即位為君,也就是齊莊公。夙沙衛逃到高唐,公然反抗齊莊公的統治。這個時候,晉國大軍在新任中軍元帥士匄的帶領下,已經東渡黃河,挺進到東阿附近的谷城,準備再度打擊齊國,完成荀偃未了的心願。得知齊靈公已經死亡,士匄便停止前進,帶領部隊返回晉國。這種不肯趁人之危的行為自然受到《左傳》的高度評價:“禮也!”

同年八月,崔杼殺死了高厚,鯨吞了高氏家族的田產和財物。齊莊公派慶封圍攻高唐,沒有攻克。同年十一月,齊莊公親自帶領大軍再度圍攻高唐。時值冬季,大地蕭條,寒風凜冽,齊莊公看見夙沙衛站在高唐城頭指揮作戰,便大聲叫道:“衛!你下來,寡人有話對你說。”

夙沙衛點點頭,真的走到城下,與齊莊公隔著一條護城河對話。齊莊公問:“高唐城中的守備如何啊?”夙沙衛說:“哪裏有什麽守備?糧食已經吃光了,人員也死傷殆盡,沒辦法再堅持啦!”齊莊公朝他作了一揖,夙沙衛也拱拱手,算是答禮,然後從容不迫地回到城墻上。

當天夜裏,夙沙衛將高唐城中尚能戰鬥的部隊都集中起來,用大魚大肉和好酒款待他們,說:“齊侯以為我們已經無能為力,明天必定發動總攻。大家好好睡一覺,明天淩晨主動出擊,打他個措手不及,在太陽出來之前一舉擊潰敵軍!”

夙沙衛嚴重低估了齊莊公的智商。當他認為齊莊公已經放松戒備的時候,他自己其實也就放松了戒備。齊莊公派出的兩名武將——殖綽(去年被晉軍俘虜,大概是逃了回來)和工僂會偷偷地爬上了城墻,趁著夜色將繩子垂下,將城外的齊軍放進了城。戰鬥的結果可想而知,高唐守軍在睡夢中幾乎全部被殲,夙沙衛本人也被砍成了肉醬。

齊莊公一上臺就表現出果斷的一面,對飽受聯軍入侵之苦的齊國人來說,顯然比他的父親齊靈公要英明得多。晉國人對這位新上任的君主也不敢輕視,很快接受了他伸過來的橄欖枝,兩國代表在齊國的大隧(地名)舉行會盟,結束對抗狀態。齊國宣布承認晉國的霸主地位,再度成為晉國的盟國。

大隧會盟的消息傳到魯國,魯國人的第一個念頭是“不妙”。上至魯襄公,下至列位大臣都知道,齊國人一旦緩過勁來,魯國的邊境又不得安寧了。魯國很快對此做出了反應:

第一,未雨綢繆,修築曲阜的城墻,鞏固首都的防衛;

第二,將那口記載戰功的大鐘砸碎,重新鑄造成別的禮器,以免留給齊國人口實;

第三,派叔孫豹訪問晉國,尋求晉國的政治保證。

士匄接見了叔孫豹,又派叔向與叔孫豹就兩國合作事宜進行具體協商。叔孫豹在會晤中,對叔向朗誦了《載馳》的第四節,其中有“控於大邦,誰因誰極”這樣的句子,請求晉國保證魯國的安全。叔向是個實在人,在他看來,齊國的臣服只是表面現象,魯國人的擔心是很有必要的,所以他很鄭重地答覆叔孫豹:“我怎麽敢不接受貴國的請求?”叔孫豹從這句話中聽出了端倪,回到魯國就對大家說:“齊國仍然是個威脅,不可以不防!”於是魯國又加快整頓防衛,鞏固了武城的城防。

公元前553年夏天,晉、齊、魯、宋、衛、鄭、曹、莒、邾、滕、薛、杞、小邾等國諸侯在晉國的澶淵舉行了會盟,宣告齊國正式回到晉國領導的國際同盟。對於提心吊膽的魯國人來說,這次會盟多少是個心理安慰。

【權臣的覆仇】

前面說到,公元前559年晉國六卿討伐秦國,欒厭的弟弟欒鍼戰死,欒厭遷怒於士匄的兒子士鞅,逼迫其逃亡到秦國,後來士鞅在秦景公的幫助下又回到了晉國。

士、欒兩家原本是親戚,欒厭娶了士匄的女兒為妻,在史料中,這個女人被稱為“欒祁”,其中欒是夫家姓,祁則是士氏家族的姓。欒祁為欒厭生了欒盈。按照這層關系,士匄就是欒厭的岳父,士鞅則是欒盈的舅舅。但是由於公元前559年那件事,兩家結下了仇恨,士鞅與欒盈雖為舅甥,又同時擔任了公族大夫,卻常常公開較勁,尿不到一壺。

欒厭於公元前559年秋天去世。欒厭死後,欒祁耐不住寂寞,與欒氏家族的家老州賓私通。家老就是首席家臣,相當於大戶人家的管家。自古以來,管家與主母私通,除了貪戀主母的姿色,更多是貪戀主人的家財。州賓自從搭上了欒祁,荷包就日漸鼓起來,隔三岔五地往家裏搬金銀財寶,甚至田產房契。短短數年之間,欒祁竟然將欒家的私產轉移了百分之九十到州賓名下,欒氏家族幾乎被這個女人掏空。

欒盈對母親的所作所為深感不滿。在那個年代,男女關系相當開放,寡婦門前有幾個登徒子,那是很正常的事,欒盈也不想管。可是,欒氏家族畢竟是晉國的名門望族,祖先拼死拼活打下這麽大一份家業,竟然讓一個家奴憑著床上功夫就給霸占了去,讓欒盈的臉往哪擱?他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?

欒祁覺察到了欒盈的情緒變化。她知道,如果欒盈發作起來,十頭牛也攔不住,到那時候,她和州賓不但做不成長久夫妻,連露水鴛鴦也做不成了。

女人一旦陷入不倫之戀,做起事來就很不靠譜了。欒祁一不做,二不休,跑到士匄那裏告了欒盈一狀,說:“這小子怕是要作亂了,到處造謠,說您為了獨攬大權而害死了欒厭,而且常對人說,‘我父親雖然驅逐了士鞅,但是當他回國後,我父親非但不憤怒,反而以德報怨,讓他跟我一樣擔任了公族大夫,使得他可以獨斷專行。我父親死後,士匄家裏更加富有。對於這種不知感恩圖報的人,我就算是死,也不能再跟隨他了!’這小子說得出做得到,我怕您受到傷害,不敢不對您說。”

“竟然有這樣的事麽?”士匄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,心裏五味雜陳。女兒關心父親並沒有錯,可是為了父親而犧牲自己的兒子,這難道不是很不可思議嗎?

“姐姐說的都是實話。”士鞅也在一旁煽風點火,他對欒盈的不滿由來已久,落井下石只是舉手之勞,他又何樂而不為呢?

士匄是個聰明人,對欒祁和士鞅的話將信將疑。但是有一件事讓他確實對欒盈很不放心,那就是欒盈和他的父親欒厭不同,欒盈生性豪爽,好善樂施,很多士族子弟都願意跟隨他,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團體,隱然有領袖群倫之風。

對於統治者來說,這種私人團體的潛在威脅是不容忽視的。哪怕是個編草鞋的行業協會、舞文弄墨的文學社團,甚至是沿街乞討的乞丐組織,統治者都能從他們身上嗅出一絲結黨營私的氣味。更何況,團結在欒盈周圍的,是一群熱血沸騰的青年貴族,他們有刀有槍,有錢財有領地,還有自己的私人武裝,一旦鬧起事來,那可不是鬧著玩的。

士匄對欒盈不放心,晉平公對欒盈就更不放心。據《國語》記載,晉平公曾經問大夫陽畢:“欒書曾經擁立我的先君悼公,欒盈也無罪於國家,我怎麽好誅滅欒氏家族呢?”從這句問話可以看出,晉平公對欒盈早就動了殺機,只是礙於欒書是當年迎立晉悼公的有功之臣,而且欒盈也沒有犯下什麽大錯,找不到合適的借口。陽畢回答:“想要矯正國家的弊病,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問題,執行權力不可以因為私恩而看不見潛在的威脅。”意思是欒書迎立晉悼公,確實有恩於公室,但欒盈結黨營私,對現政權是莫大的威脅。陽畢還建議:“您如果真是愛惜欒盈,可以公開宣布他的罪行,將他驅逐出國。他如果敢於反抗,那他就罪有應得,誅滅他的宗族還嫌不夠。如果他順從您的意思,遠走他鄉,可以給收留他的國家多送點財物,讓別人好好關照他,以此報答欒家的情誼,難道不可以嗎?”

陽畢這話說到晉平公心坎上了,他把士匄找來,說:“寡人剛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……”士匄聽晉平公把話說完,心裏面偷著樂,但是他不露聲色,用一種非常平淡的語氣說:“下臣也是這麽想的。”

晉平公和士匄聯合起來,欒盈顯然不堪一擊。公元前552年秋天,士匄以中軍元帥的身份,派下軍副帥欒盈去修築著城(地名)。這是調虎離山之計,欒盈剛離開新田,晉平公便宣布欒盈是亂臣賊子,同時在新田城中大肆搜捕欒盈的同黨,將箕遺、黃淵、嘉父、司空靖、董叔、羊舌虎等十名大夫處死,又囚禁了伯華、叔向和籍偃三人。欒盈手中無兵,朝中無人,只能帶著家臣倉皇出逃。

叔向是羊舌虎的同父異母兄長。當年叔向的母親叔姬嫉妒羊舌虎的母親長得漂亮,依仗自己是大老婆,不讓羊舌虎的母親陪老公睡。叔向覺得這樣做很不妥,勸母親不要那麽霸道,叔姬就說了:“深山大澤中,就會有龍蛇生存。這個女人長得太美了,我怕她生下龍蛇來禍害你們,我自己有什麽好擔心的呢?”於是就讓那女人陪侍老公睡覺,結果生了羊舌虎。羊舌虎長得英俊,而且武勇異常,深受欒盈寵信,所以被殺,叔向也因此受到牽連。當時有人對叔向說:“您受此禍亂,難道不是因為自己不明智嗎?”言下之意,叔向沒有及早投靠士匄、與羊舌虎劃清界限,是不智之舉。叔向坦然道:“我只是被囚禁啊,總比被殺死好吧?古詩說,‘優哉游哉,聊以卒歲’,這就是智慧啊!”意思是,各大家族之爭關我屁事,我只想優哉游哉,安度我的餘生。

大夫樂王鮒跑到牢裏去看望叔向,很同情叔向的遭遇,說:“我可以為您到國君面前去求請。”叔向眨眨眼睛,不置可否。樂王鮒告辭出來,叔向也不拜謝。他的家老陪著他坐牢,不理解地問道:“樂王鮒是國君面前的紅人啊,他向國君說什麽事,國君沒有不聽的。他主動要求幫您,您不答應。祁奚大夫在國君面前說不上話,您卻說必須要等祁奚來救您,是為什麽啊?”

叔向說:“樂王鮒這個人啊,對於國君的要求無所不從,這樣的人一點也不可靠。祁大夫舉薦人才,不棄仇家,不避親族,難道他會獨獨忘記我這個人嗎?”

後來晉平公果然問起樂王鮒:“叔向這個人該怎麽定罪呢?”樂王鮒也是眨眨眼睛,裝作沈思了一陣子,說:“他和羊舌虎是兄弟啊,而且關系很密切,恐怕是有問題的。”當時祁奚已經告老還鄉,聽到這件事,專門坐著傳車來到新田找士匄,說:“對於有謀略有智慧的人物,應當相信他而且保護他。叔向是那種深謀遠慮,很少犯錯誤的人,而且誨人不倦,是社稷的柱石,即使他的子孫十代有過失,都應當赦免他們的罪過,以此鼓勵有才能的人為國家努力工作。今天如果他不能免於禍亂,拋下守護社稷的職責而死,這不是讓人感到困惑嗎?古時候,鯀治水無功,舜流放了鯀,卻又起用他的兒子禹;商朝的君王大甲即位的時候,荒淫無度,宰相伊尹將大甲放逐了三年,等他改過之後又輔佐他覆位,大甲卻沒有怨言;管叔、蔡叔和周公是兄弟,管、蔡兩人背叛了周朝,而周公終生護佑成王。為什麽您要因為羊舌虎的罪過而拋棄社稷之臣呢?您多做善事,誰敢不做善事?多殺一個人有什麽意義?”

祁奚舉的這三個例子,第一是說明父親有罪,兒子不應當受過;第二是說明君臣之間,不應有怨恨的情緒;第三是說明兄弟有別。士匄聽了心悅誠服,於是帶著祁奚去見晉平公,共同說服晉平公赦免了叔向。

祁奚救了叔向一命,也沒去看叔向,就回鄉下去了。叔向知道是祁奚救了他,但也沒去感謝祁奚,繼續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工作,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。在祁奚看來,他救叔向,只不過是為國家考慮,並不是針對叔向這個人而來的。叔向顯然也是持這種認識,所以也覺得沒有必要感謝祁奚。君子之交淡若水,說的就是這種交往吧!只不過越到後來,人們就越不喜歡君子之交,叔向這事如果發生在現在,他肯定會被人指責為“不會做人”。

且說欒盈離開晉國,向東狂奔,一邊跑一邊忍不住落淚。一個人如果被自己的母親陷害,被舅舅落井下石,被外公驅逐出境,還要“忍看朋輩成新鬼”,傷心是難免的。偏偏屋漏又遭連夜雨,經過成周地方的時候,那裏的農民們看到他們衣冠不整,有如喪家之犬,一哄而上,打劫了他們的財物,連兵器和衣甲都被搶走。

一行人傻呆呆地站在田野裏,覺得萬念俱灰。突然間,有個年輕的家臣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,年長的家臣們也暗自落淚。倒是欒盈很鎮定,他走到一棵小樹下,扶著樹幹發了一會兒楞,然後招招手,示意家臣給他拿來筆墨和竹簡,提筆給周靈王寫了一封信。信上說:“天子的陪臣欒盈,因為得罪了天子的守臣晉君,被迫流亡,以避禍害。沒想到在天子的腳下又得罪了天子的臣民,走投無路,無處藏身,所以冒死上言。從前陪臣欒書有幸為王室效力,天子給予了獎賞。如果您還記得欒書的努力,那我還有地方可以逃避;如果您已經忘記欒書的功勞,那麽我本來就是刑戮餘生,大不了回國領死。謹此直言不諱,唯聽天子發落。”然後將信交給一個家臣,要他找到當地的官員,將信轉呈天子。

周靈王看到這封信,十分同情欒盈的遭遇,下令禁止掠奪欒家的財物,又派人將被搶的財物找回來還給欒盈,並將欒盈等人禮送出境。

這件事情不久就傳到了晉國。同年冬天,晉平公在商任(地名)舉行了諸侯大會,議題是:禁止任何同盟國家收留欒盈。這與當時陽畢提出的“讓別人好好關照他,以此報答欒家的情誼”完全背道而馳。這樣一來,欒盈的出路只有一條,那就是逃往楚國。

商任之會被認為是晉平公和士匄的失敗之作,為數年後欒盈的卷土重來埋下了伏筆。參加會議的諸侯對於晉國君臣的這些恩恩怨怨也頗有看法,齊莊公和衛殤公更是公然嗤之以鼻,表現出極大的不敬。而在晉國國內,商任之會又引起了新一輪的動蕩,大夫知起、中行喜、州綽、邢蒯素來與欒盈關系不錯,他們預感士匄遲早要擴大打擊範圍,對自己下手,幹脆用腳投票,出逃到齊國。

州綽和邢蒯是晉國有名的勇士,州綽更是在公元前555年的防門之戰中表現突出,以精湛的射術俘虜了齊國的殖綽和郭最。樂王鮒勸士匄將他們召回來,不要讓晉國培養的人才流失。士匄說:“他們是欒家的勇士,對我又有什麽意義呢?”樂王鮒說:“他們原來是欒家的勇士,現在也可以成為你的勇士嘛。”士匄固執地搖搖頭,拒絕了這一建議。

此人之毒,彼人之藥。士匄將州綽等人像一根草似的丟掉,齊莊公卻如同撿到了寶,給他們都封了官職,讓他們為齊國效力。有一天早朝的時候,齊莊公突然指著殖綽、郭最二人對州綽說:“他們可是寡人的大公雞啊!”

春秋時期,人們喜歡以公雞比喻勇士。州綽對齊莊公說:“您說他們是大公雞,誰敢說他們不是?不過呢,下臣雖然不才,在防門之戰中,可是比這兩位勇士都先打鳴哦!”

齊莊公楞了一下,隨即大笑。殖綽和郭最回想起當年被州綽俘虜的窘況,臉都紅到了脖子根。齊莊公是個行事果斷的人,史書上評價他“好武”,對於勇士自然是情有獨鐘,喜歡的就是州綽這種直率的性格。他故意端起酒杯,要敬勇士一杯酒。殖綽和郭最都很眼熱,要求要有一份。州綽說:“攻打臨淄的時候,在下曾經在城門裏,數清了城門上的銅釘,這酒是不是應該讓我喝呢?”齊莊公大笑道:“那你為的是晉君啊!”州綽不屑地看了殖綽和郭最一眼,說:“在下充當您的仆人時間還不長,不過這兩位,如果用鬥雞作比方的話,在下已經啄到他們的肉,剝掉他們的皮了。”

州綽原來與欒盈關系很好,士匄就是不用他,說明士匄已經喪失了原來那種寬厚謙讓的品德,變得越來越刻薄了。州綽原來替晉侯攻打過齊國,齊莊公卻能寬容他的過去,原諒他的狂放,說明齊莊公已經不甘居人下,有爭霸天下之志,準備放手與晉國一搏了。

公元前551年秋天,欒盈也從楚國輾轉來到了齊國。對於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,晏嬰表示擔憂,他對齊莊公說:“商任之會,我們答應晉國不接納欒氏。今天您收容了欒盈,打算怎麽使用他呢?小國侍奉大國,講究的就是一個‘信’字。失去信用,則無以自立,請您三思!”齊莊公瞪了他一眼,心想,這個晏矮子,就知道滿口仁義道德,什麽小國侍奉大國,齊國難道不是大國嗎?為什麽齊國一定要侍奉晉國?

晏嬰的建議沒有被采納,退下來之後就對同僚陳須無說:“君王以信義為本,臣子以恭敬為本。忠、信、篤、敬,是上下都要遵守的原則,我們的國君卻視信義於無物,恐怕難以長久。”陳須無聽了,也去勸諫齊莊公,同樣沒有效果。如果說州綽在齊莊公眼裏是一只好勝的大公雞的話,那麽欒盈就是一只雄鷹。齊莊公對一只大公雞尚且如此重視,又怎麽會為了所謂的信義放棄一只雄鷹呢?

晉國人很快得知欒盈藏身於齊國的消息。同年冬天,晉平公在沙隨舉行諸侯會盟,重申商任之會的原則,要求各國不得收留欒盈和他的黨徒。為了一個欒盈,晉國兩度召集會盟,可見欒盈對於晉國的當權者來說,確實是一個巨大的威脅。

齊莊公也參加了這次會議。聽到晉平公在會議上發表針對欒盈的演講,他心裏暗自冷笑:堂堂霸主,為了區區一名臣子,竟然弄到如此緊張,看來晉國的氣數已盡,該輪到齊國上場啦!

接下來發生的事情,與《荷馬史詩》中的“木馬記”有得一比。

公元前550年春天,晉平公為了進一步籠絡吳國,決定將一位公主嫁給吳王諸樊。這在當時是“非禮”的事,因為生活在周朝的中國人,已經知道近親結婚的危害,所以明確規定“同姓不婚”。晉國和吳國都是姬姓後裔,相互通婚顯然違反了這一規定。但是對於感覺到霸主地位日益動搖的晉平公來說,通過吳國來牽制楚國是一本萬利的事,管它非禮不非禮!

按照當時的習俗,諸侯嫁女,鄰國或同盟國要以公室女子相“媵”,也就是派公室女子陪嫁。齊莊公得知晉國要辦親事,主動提出派公主相媵,並且命大夫析歸父護送公主的車隊前往晉國。

車隊離開齊國邊境的時候,一夥全副武裝的壯漢上了車。當時貴族男子乘坐的車,僅僅裝有遮陽擋雨的車蓋;貴族女子乘坐的車,不但有車蓋,而且四面皆以布幔圍蔽,稱之為“藩”。這夥壯漢化整為零,分乘幾輛藩車,混雜在齊國公主的車隊中,躲過了晉國邊境的檢查,順利進入了晉國。

數天之後的一個夜晚,晉國曲沃的守將胥午正準備上床睡覺,突然聽到窗外有異響。胥午警覺地吹燈,拔出長劍,推窗而出,只見一輪明月當空,庭院中空無一人,再看看四周的屋頂,也沒有任何異狀。胥午在院中巡視了一圈才回到臥房,剛將長劍放回劍鞘,就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:“胥午。”

“誰?”胥午一下子跳起來,定睛一看,只見書案前有一個高大的人影,定定地對著他。那人揮揮手,將一個火折子晃亮,點燃了書案上的青銅油燈。

“欒盈!”胥午失聲叫道,“真的是你,欒盈!”

有必要介紹一下,曲沃是欒氏家族的舊封地。在晉國的歷史上有兩個曲沃:一個在今天的山西,是晉國公室的發祥地,也是晉國最大的城市,晉國的宗廟武宮就在那裏;另一個在今天的河南,也就是當年晉國修建的桃林要塞的別名,至今河南陜縣仍有曲沃鎮。山西的曲沃地位特殊,不太可能封給欒家做封地,這裏所說的曲沃,應當是河南的曲沃。欒盈被驅逐後,晉平公將欒氏的封地收歸公室,並派胥午接管了曲沃的軍政事務。

“我回來,是要給自己討回一個公道,你要幫助我。”欒盈不緊不慢地說,仿佛他不是被晉國驅逐的要犯,而是胥午的主人。

說來也奇怪,胥午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,便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職責:“請您不要沖動,欒家的悲劇乃是上天註定,誰又能逆天而行?您如果一定要報仇,恐怕難免一死。我死不足惜,只是知道事不能成,不想您白白送死罷了。”

欒盈點點頭,說:“我明白自己的處境,但是有仇不報非君子,如果因為這件事而死,我不會有什麽遺憾的,那是老天不保佑我,你沒任何責任。”這完全是主子對家臣說話的語氣了。胥午不由自主地重重點頭,說:“諾。”答應了欒盈的要求。

第二天中午,胥午在家中宴請曲沃的大小貴族。酒過三巡,胥午命樂師們奏響音樂,站起來對大夥說:“今天如果欒孺子在場,該當如何?”

欒孺子就是指欒盈,猶指欒家後人。當時大夥喝得意氣風發,聽到胥午這麽一問,馬上有人站起來回答:“為了舊主人,就算為他死也值得!”席間一陣嘆息,不少人甚至偷偷擦眼淚。胥午知道機不可失,將爵中的酒一飲而盡,又一次大聲問道:“如果欒孺子在場,該當如何?”

“我們就算死,也不會對他有貳心!”大夥異口同聲地回答。胥午背後的帷幕徐徐拉開,欒盈雙眼飽含淚水,朝著大夥深深地作了一揖。在場的數百人都驚呆了,胥午回過頭率先朝欒盈下拜,數百人跟著下拜,欒盈不費吹灰之力,就贏得了曲沃的支持。

欒盈之所以能夠一呼百應,除去個人魅力,還有一個重要原因,就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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